01
我姓余,供职于西部地区的一所地方性院校,除了给本科学生讲专业课外,还兼职行政帮办等琐事。
我们学校的教育理念相对保守,在给本科生开设的性教育课程里,只讲异性间的事。关于同性之间,要么只字不提,要么一笔带过。
我想说的是,其实作为培养国家未来人才、本应持开明开放态度的高校,对于性少数的接受度,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那样高。
半年前,我校某学生自办刊物被勒令停办,并被要求限期整改。
导火索是该刊物登载了一篇为性少数群体发声的文章,呼吁大家包容“不一样的烟火”。学校主管部门以“文章所宣传的内容有悖公序良俗”为由,进行事后追责。
难以置信,即使到今天,即便彩虹能在繁华的都市斑斓生辉,却不能在小城镇驻足片刻。夜空中不一样的烟火,在某些地方,会被无情地熄灭。
不信?我和大家分享两个自己在校园里亲身经历的故事。
02
第一个故事是关于彩虹课堂的。
外语学院的C博士创办了我校唯一的彩虹课堂。由于三观正、内容好,所以每次举办活动都很受学生追捧。
因为有外教和留学生的参与,又是用英语交流,学校不好明面制止,于是采取了“民不举,官不究”的暧昧态度。
我偶尔路过他们的英语角时,会停下来几分钟,远远观望一会儿。
不确定C博士从哪里得知我是“深柜”,某天在食堂刻意找到我,希望我能去做一场讲座,解读一段古文。
我当时很诧异,学院研究古典文学的老师那么多,为何要请我去呢?当我拿到讲座资料时,迟疑了片刻:这正是《晏子春秋》里记载的“抱背之欢”——中国史载第一个同性恋实例。
周末晚上,讲座如期举办。我逐字逐句地为学生翻译文言文,结合汉语语音演变的历史,提出“寡人将使抱背”里的“抱背”并不是“抱着背洗澡”,而是“搓背”的观点,以此隐喻了古代同性恋的描述。
末了,我只说了一句:希望大家能正视古代卫兵“羽人”对齐景公的爱慕之情。
讲座结束后,C博士又当面邀请我去小课堂讲一讲“中国同性恋史”的相关话题。我本想回绝,可话未出口,不料C博士对我直言道:“余老师,你难道想一直藏在柜子里吗?”
C博士的话如利剑一般,直刺内心,让我一时无话可说。我才发现,原来我已经躲在柜子里太久了。
于是,我怀着些许愤慨的情绪,答应了他的要求。
我从众多文献资料中选取了几则具有代表性的古文材料,精心备课一个月,计划用八周时间讲完“中国同性恋史”的活动课。
谁料,上课的第一天就中了“头彩”。
学校教务处巡视组的督导恰好路过我讲课的教室,便走了进来。
那时我正在兴致勃勃地讲《越人歌》:“先秦时期,楚国的王子来到越国渡河,让撑船的男子心生爱慕之情,于是留下了’山有木兮木有枝,心悦君兮君不知’的佳话……”
话音未落,督导从座位上起身,用力咳嗽了一声,紧接着用八级水平的地方土话,夹杂着官话口音,开始给同学们“纠正”三观:
“余老师讲的不对,这个越人歌讲的是一位少女爱上楚国贵族故事······”
我脸上虽然笑嘻嘻,心里却是一万个MMP!
本人正儿八经的文献学博士,我的古文理解能力没那么差吧,不至于是男是女都没搞清楚,就来上课。
熟料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没几天系主任请我去他办公室。
谈话间,系主任轻描淡写地说着:“余老师,听说你去外语国语学院办活动了?”
我点了点头,还想着申说几句,没等张嘴,系主任就意味深长地抽了口烟,
“据督导们反映,这个课程内容有点不健康吧?咱们学院作风建设一直抓得很紧,你也知道,男生在寝室,如果赤膊上阳台,被发现了都要扣操行分的。”
迫于学院压力,我只好向C博士请辞。C博士劝我再坚持坚持,希望我能勇敢地站出来,为学校风气的转变贡献一份力量。
我没有回答,只是叹了口气。那一刻,只觉得自己的能力如蝼蚁那般微弱,而人们的观念犹如一颗参天巨木。再多的努力,都只是蚍蜉撼树。
03
第二个故事主角是我的学生。
Y同学是我班上的学生,长得一表人才,平日里为人谦逊。品学兼优的他在期末综合测评里,学分绩点和操行出勤都非常出色。
Y同学在大三时,被院领导列入了保研计划。院长还特意找了我们几位负责辅导考研的老师,让我们多上心带带。
可这孩子的美好前程,却因为一段同性恋情的曝光,戛然而止。
某个午后,我正在备课,突然看到年级群里炸开锅:一张一张的截图如流水般飞泻而出,点开一看,竟然是Y同学与其男朋友的聊天记录!
截图大致内容是:Y同学跪舔其男朋友,男友渣渣地出轨、劈腿、骗钱。
截图中有几段令我印象深刻,大致如下(截图转录):
“可你对我呢?我每天买菜做饭给你吃,挑你喜欢的口味,学做你喜欢吃的菜,从来没有对你大声说话,没有对你发过脾气,没让你受伤,也没有让你为我哭地死去活来。”
“只是我,阳光积极的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多疑猜忌敏感的人,丧失了对人最基本信任。这二十年来建立起来的三观价值全部被颠覆。在我知道你们(男友和小三)的事情后,我难受地低血糖,连站都站不稳。”
面对这样的爆炸性新闻,整个院系瞬间沸腾了。
人设的积累需要无数次的努力,人设的坍塌却只需要顷刻之间。
同学们兴奋的表情,简直比“猥琐男”看到裸女时的垂涎三尺还要夸张。
我很是怀疑,每天“子曰诗云”的教化,真的能够使这群血气方刚的娃娃变得“存天理而灭人欲”吗?
当时我心里特别难受,看着自己素日里疼爱的学生,前程就这样被断送了。
那时,辅导员吓得六神无主,连同几位老师满世界地找人。万幸的是终于找到了Y同学。
但据辅导员说,见到他的时候,Y同学正表情呆滞地坐在河边上,两眼失神,哭肿的双目里已经没有了泪水。
随着事情的发酵,学院领导必须出面平息此事。作为对个人的惩罚,也为了警示学生,Y同学的一切评优评先资格全被变相取消。虽然Y同学递交了申请材料,但均以各种理由被刷。
不久之后,系主任找到我,让我不要再负责Y同学的考研学习,因为他被移出了保研的名单。Y同学只能选择自己考研,院里不会再给予任何特殊的关照。
我随即表示反对的意见,以Y同学发表了学术论文为由,希望能再为Y同学争取一下。
系主任根本没有理睬我,而是厉声训斥:“脸皮都不要了,还读什么书!”
在领导们看来,搞基是不道德的人生污点,是要受谴责的罪过;LGBT群体的存在,更是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种种表现。
上完最后一节辅导课时,Y同学万念俱灰地问我:“余老师,我爱他,错了吗?就算我爱错了一个人,就要因此而否定我所有的努力么?”
我没有吱声,那一刻,我很想伸出双手抱一抱他。只是大庭广众之下,作为老师的我必须要注意自己的言行。
我只能对Y同学说:“以后遇到任何的题目不懂,记得随时来问老师,我的手机24小时在线。优秀的人,永远不会惧怕考研的磨砺。”
这便是作为一个高校工作者的所见所闻。
作为一名人微言轻的高校工作者,我很难去改变某些充满恶意的成见。我只祈愿,彼此之间能够多一些理解,化作温暖的阳光,照进这所象牙塔里的每个角落。
希望有一天,我们不再深藏柜子中,可以大方地走出来,感受阳光普照的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