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上一年级时，我妈出了一场严重车祸。

她被一辆大货车撞倒，对方却逃逸了，我妈就在路边的草丛里躺了一夜，第二天清早才被人发现送到了医院。

医生神色冷峻地告诉我爸，只怕是凶多吉少。

我爸杵在原地，眼眶潮湿。隔了好一会儿，他才反应过来似的，抹了把脸，跑出去打电话通知了姥姥。

姥爷早已过世，姥姥是我妈最亲的人。

虽然她们的关系一直都很拧巴，但上百公里的路，姥姥收到消息后，一刻都没耽搁地赶到了医院。

她的双眼是红的，嘴角像一条紧绷绷的线，有关车祸的事，她一个字都没问，只是死盯着手术室的门一动不动，整个人透着一股悲痛欲绝。

后来，她听说我妈还怀着两个月的身孕，且孩子已不保时，眼睛才亮了亮。

喃喃地说了一句，“一命换一命，这孩子就是来救她的，晓玉一定能活。”

晓玉是我妈的名字，虽然我妈一直都拒绝承认这个名字，但姥姥还是这样叫她。

最终，我妈真的捡了一条命活了下来。

但下半身瘫了，从此再没有下过床。

02

我妈瘫了之后，姥姥不顾大姨和舅舅们的阻拦，收拾了个小包袱，住进了我家。

那时，我妈正万念俱灰，她一次次地摔杯子砸碗，摸着玻璃碎片闹自杀。为了防止她出事，姥姥把她手边能用的东西都换成了塑料的。

也许只有那种尖锐的破碎声，才能缓解同样尖锐的痛苦吧。

姥姥把东西一换，我妈就闭着眼，不吃不喝不闹不动，除了轻浅的呼吸，再不发出任何声音。

人也像缺水的花一样，肉眼可见地枯萎。

当时，肇事司机还没有抓到，家里的积蓄在医院花得一干二净。迫于生计，我爸只好去了外地打工。

家里只剩下我和姥姥。

姥姥见我妈那个样子，好赖话说了一箩筐依然没有用，然后她突然甩手给了我妈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
“闫晓玉，你死都不怕，还怕活着？你十二岁我把你接回来，养了你这么大，你就这么不争气？早知道你这样，当年，我就应该让福利院的人把你带走！”

骂完了，她又把我拉到我妈面前，拽着我妈的手摸我的脸，她告诉我妈：“你要死不活的，你女儿迟早得送给别人家养，你死了，有的是后妈虐待她。”

我妈愣了一下，眼泪汹涌而出，发出呜咽的声音，身子因颤抖弓成了一只弯曲的大虾。

抱养，是我妈心上一块久治不愈的疤。

她是姥姥的二女儿，但一出生，便被姥姥送给别人抱养，直到十二岁那年冬天，她的养父蜂窝煤烟中毒身亡，姥姥才又重新把她接回家。

人是接回来了，但十二年的时光太长，隔阂像一座山横亘在她和所有人之间，所以她和谁都亲不起来，甚至心存怨怼：家里那么多孩子，为什么偏偏送出去的是她？

于是，在整个少年及至青春期里，我妈一直都以顶撞姥姥为乐，凡是姥姥不让做的事，她拼了命要去做，每次看到姥姥气得七窍生烟，她的心好似才稍稍平衡一点。

后来，她遇到了我爸，姥姥不同意，她也是先怀了我才回去通知姥姥，那次，姥姥被气得大病一场，流着泪直骂她不孝。

婚后，我妈和姥姥渐行渐远，被抛弃的伤痛她一直无法忘却。

所以，现在姥姥一说要把我再送人，我妈一下子就清醒了。

她咬牙切齿，恨恨地端起姥姥温好的牛奶一饮而尽，那架势，有一种决绝的不顾一切。

大概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吧，孩子，永远是软肋，也是铠甲。

门口的姥姥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，眼里泛着泪光，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03

说实话，长年照顾瘫痪的病人，那些艰辛真不是一般人所能忍受的。

且不说人就像被拴住了手脚，受困于小小的家。

就我妈那个140斤重的体格，柴火一样干瘦的姥姥每次给她翻身擦洗，都汗流浃背。

擦洗每天两次，为了防止褥疮翻身两小时一次，按摩更是一有空就做。我从来都不知道，一个如此瘦小的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精力。

刚开始，姥姥为她擦洗，我妈还害羞，怎么也不肯让她动。

姥姥把毛巾往盆里一摔，水花四溅。

她喊着：“你还吃过我的奶呢！有什么好害羞的！”

我妈愣了一下，也没有再反抗，埋头趴着，眼里的泪一点点渗进枕头里。

那次之后，我妈对姥姥明显地不一样了。

她被幻肢疼痛折磨地撕心裂肺时，不再独自咬牙撑着，而是一声一声地叫妈妈，只要她叫一声，姥姥不管手里在做什么，都要扔下，忙忙地应着扑到她身边去。

那年秋天，姥姥又让大姨和舅舅们集资给我妈买了一台轮椅。

轮椅买回来后，姥姥推着我妈满地转，她们都不太熟练，东碰一下西撞一次，但两个人都笑得前俯后仰。

我永远都记得，在那个温暖的小家里，姥姥用大洗衣盆种出的生菜碧绿如玉，番茄像红红的灯笼。那是医生说，要多给我妈吃蔬菜，但冬天蔬菜太贵，姥姥便自己在家种出来的。我妈每天都坐着轮椅对着这些蔬菜瓜果哼唱小调。

姥姥听了，悄悄地对我说：“你妈从小唱歌特别好听，而且记性也好，收音机里的歌听一遍就会唱。”

她说这话的时候，神情骄傲如一只孔雀。而我妈则诧异地盯着她，半天都愣着。

也许我妈从来都不知道吧。

虽然隔阂了十二年，但姥姥说了，只要吃过她的奶，就是她的女儿。她的女儿，她就永远牵挂。

04

再来说说我爸。

我爸是水暖工，我妈出事后，他为了多赚钱去了外地，跟着工地到处跑，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。

那个时候，电话还不太方便，他便每周写一封信给我妈，信里是满满的思念与牵挂。钱也寄的及时，只要一发工资，他除了留一点够自己用，其余的便全部寄回来。

但渐渐的，他的信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两周，三周，再到一个月，钱也寄得越来越少。

夫妻多年，这意味着什么，我妈比谁都清楚。

有一次，她收到我爸的来信后，一个人偷偷抹泪被姥姥看见了。姥姥便把信悄悄拿出来，让我念给她听。她是不识字的。

信很短，也很普通，寥寥数语，还有一些字潦草得我也不认识。

但姥姥沉吟了一下，叫来大姨照顾我妈，她借口要走亲戚，却一个人去了几百公里外的工地找我爸。

没有人知道姥姥去了那边发生了什么，或者她和我爸说了些什么。只是她再回来时，一年只有过年才回来几天的我爸，居然也跟着回来了。

人回来了，心却没有回来。他在外面有了新家，还生了一个儿子。他回来是和我妈离婚的。

那是我第一次知道，瘦瘦小小的姥姥居然可以那么凶，我一直都只见过，她对我妈时的那些温柔似水。

她大骂我爸没良心，说我妈在他最穷时跟了他，住一间租来的破房子，生孩子时连钱都没有，还是她假借房东的名义借钱给我妈。

这些年的桩桩件件，我妈的事没有一件是姥姥不知道的。

姥姥说的慷慨激昂，我爸或是感念从前，心怀愧疚，居然落了泪。

但尽管如此，他还是坚定地要离婚。

后来，是我妈劝住了姥姥，说要走的留不住，让他走吧。我爸急急地要走，但他还想分一半家里的房子。

姥姥气得嘴角颤抖，她像一个女金刚一样，堵在家门口，说，如果你敢要分，咱们就打官司，有我在，休想欺负我家晓玉！

我爸重婚在先，自然不敢上法庭。他在姥姥狠厉的眼神下灰溜溜地走了，除了房子给了我妈，还答应每个月付一笔可观的抚养费给我。

签完字的那天，我妈的眼泪就没干过。

姥姥也老泪纵横，她紧紧握着我妈的手一直说没事没事，有妈在。

但后来，她还是一把将我妈紧紧地搂进了怀里，喃喃地说：“我苦命的孩子啊……”

肝肠寸断，哭得比我妈还厉害。

05

日子一天一天地熬下去，我爸走后，家里的重担都落在姥姥的身上。

虽然每个月有抚养费，但我妈平时要用药，我要上学，那些钱根本不够用。于是，姥姥瞒着我妈去外面捡饮料瓶和纸箱片。

大概每个妈妈，为了女儿都是无所不能的勇士吧。

一生都争强好胜，极爱面子的姥姥，就那么每天清早在垃圾箱前翻翻拣拣，她怕给其他子女丢脸，也怕我上学放学看到她难为情。总是挑天刚亮或天黑之后，冬天，清晨寒冷，每次回来，她的手都冻得像冰块

但大姨和舅舅们还是知道了，他们集体上门，要带走姥姥。

其实那个时候，姥姥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，她弯下腰再站起来，要费很大的力气，而且，每天都得吃去痛片来缓解关节疼痛。

好在，那时我已读了初中，在她的教导下，每天伺候我妈的那一项巨大的工程，我做得驾轻就熟。

但姥姥无论如何都不肯走，不管大姨舅舅怎么劝都不走。

大姨气极了，脱口而出说了一句：“她不就吃过你几天奶嘛，用得着你这么拼命？那又不是亲的！”

空气突然像被冻住了，姥姥狠狠地瞪了大姨一眼。

尘封的往事被打开。

原来，我妈竟然不是姥姥亲生的。

06

其实，如果我妈再细细地回想，还是有很多的蛛丝马迹来证明她的身世的。

比如，以前常被夸赞长得美的她，和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。比如，在她的童年印象里，姥姥有时还会上门去看她，这也不合常理，一般被抱养出去的孩子是不会再见面的。

姥姥见瞒不住了，只好把一切告诉了我妈。

我妈当年是弃婴，被人放在了养父家门口，养父一个大男人自然不会带孩子，正好那时，姥姥的二女儿出生后夭折，姥姥急得疯疯癫癫的，养父和姥爷是好友，便把我妈交给姥姥带。

姥姥充足的奶水，把我妈养得白白胖胖的，养着养着，姥姥就真的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。

也许是怕姥姥把我妈据为己有，养父后来带着我妈搬了家，但姥姥早已在心里，把我妈当成了她的女儿，这些年，她明里暗里常常牵挂，逮着机会还亲自看望。

我妈四五岁时，见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，只有她没有，一再追问养父，养父答不出，只好说姥姥就是她的妈妈。

没想到，自那以后，我妈竟心生怨恨，再不肯见姥姥。直到养父身亡，她无可奈何之下才跟着姥姥回了家。

这些年，她一直以为是姥姥无情地抛弃了她，却不知，是姥姥用温暖拯救了她。

而姥姥，为了保护她，禁止家里任何人提起她的身世，为了让她融入这个大家庭里，还给她改姓改名，甚至还不顾其他子女的反对，这么多年，一直寸步不离地照顾她。

谜底终于揭开，而谜面却早已过去。

我妈流下悔恨的泪，姥姥紧紧地拥着她，一切自然而然。

07

姥姥最终还是没走，她放心不下我妈。

有些事情，一旦说开了，反而少了些负担。我妈和姥姥也似乎比从前更亲密了。

那年冬天，我妈开始去邻村的集市上摆摊卖糖果。

我们在中午暖和时出发，摆摊的折叠桌子我妈抱着，姥姥在轮椅后缝了个袋子，糖果放在袋子里，我推着轮椅。三个老老小小的女人，一路上说说笑笑，温暖了整条萧瑟的街道。

我们的糖果味道好，我妈又极温柔，从不因客人买多买少急躁，所以我们的生意总是很好。

再又赶了几个集后，我妈就认识了我的继父，卖铁板烤鸭的陈志刚。

陈志刚也是残疾人，小时候掉在开水锅里，烫坏了一只手。

一个没有手，一个没有腿脚，两个人惺惺相惜，自强自立，赶集时又互相照应。

第二年秋天，姥姥经过多次考验，和刨根问底的打听后，确定陈志刚是值得托付的人，这才放心地把我妈交给了他。

婚礼上，姥姥激动得脸颊潮红，像喝醉了酒。

她看着我妈坐着轮椅被陈志刚从后台推出时，眼角有了点点泪花，我攥紧了她的手，伸手揽过她的肩，她靠着我，脸上的沟沟壑壑像有春风吹过，灿烂舒展。

圣经上说，每个人在降世时，上帝都会派一位天使守护着她，当她遭遇困难与不幸，天使便会化成她身边的某个人来拯救她爱护她。

我知道，姥姥就是我妈妈的天使。